九月九日，你九岁了。

你是我三十岁那年，上天给我一生最好的礼物。你是个性急的孩子，离预产期还有18天的那个早上，我成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到你的人。医生给你简单擦拭一下，一块毛巾一包，放在摇篮里往我面前一推，就忙着去给妈妈包扎处理。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，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你两两相对。当我在摇篮上尽情端详着你，在你黑亮黑亮的眼睛上清楚地看到我的倒影时，我的心忽然狂跳不止：因为你，我成了一名父亲了！而你对于这一切仿佛做了很充分的准备，不哭不闹，只是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，尽情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。我在心里暗暗祈祷，希望这个世界别让你失望。

那时候，怎么知道我即将面临人生的一次重大考验。你出生的第4天，奶奶确诊为癌症，你因为一些身体的原因也暂时不能出院，而我偏偏还在承担两个重大项目。有一天，我很晚很晚才到家，精疲力尽，感觉自己就像一根即将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。这时候，我看到了熟睡的你，小鼻子轻轻抽动，小嘴边挂一丝浅浅笑意。我轻轻用食指拨动一下你的手心，却没想到你居然紧紧攥住了它。很难说你的这个小小动作在我的身体里面催生了什么化学反应，但就在那一刻，我陡然充满力量，我相信，我一定能应付这一切。

我们的故事有了一个圆满结尾，我的项目完成得很好，你茁壮成长，最重要的是，奶奶也恢复了健康。奶奶常说，你是上天派来救她的：如果不是因为你提早出生，她不会提早来长沙，也就不会去检查身体。而当时，她体内的癌细胞正在高速扩散，如果晚20天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
相比起你的同龄人，你说话和走路都晚。在你零到一岁之间，我看了不少育儿的书，说什么由于早教充分，某小孩八个月就能说话，某小孩一岁就认识二百多个字。而我和妈妈着急的，是你快一岁了，还满足于含糊不清地喊“姆妈”，满足于手足并用在地上爬。那时候流行一个说法：“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！”每次跟周围那些神童征兆明显的小孩相比，我都在心里垂头丧气：唉，看来这次是输了！

奇迹是在你快满一岁时出现的。那天傍晚，我从北京出差了一周回来，迫不及待地来到你面前，作势要抱你。你望着我，忽然非常清晰地喊了一声：“爸！”就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，你又连着喊了三声“爸！爸！爸！”字正腔圆。我激动得热泪盈眶，晚上请全家连带保姆和邻居去“新长福”吃了一顿大餐。

一岁两个月的时候，又是一次出差，我回来时，你正扶床站着。看到我，你特别高兴，冲着我“噔噔噔”连走三步，千真万确，平生第一次没有扶床板。最神奇的是，第二天，你就会走路了，一点过渡期都没有。所以今天，每当有人夸你伶牙俐齿，每当有人夸你跑得飞快，我总会为当初的那些担心感到好笑。是的，只要假以时日，成长是最自然不过的事。何况，人生不是短跑，是马拉松，起跑线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！

两岁的时候，第一次带你远行。那时候，你不知跟谁学会了一首童谣：“国旗国旗真美丽，五颗金星照大地。我愿变作小鸽子，飞到天空看看你！”成天哼哼，还伴有自己发明的舞蹈。于是我突发奇想，带你去北京看看最正宗的国旗吧。趁着国庆黄金周长期，拖家带口来到北京。在天安门广场上，目测估计有十万人左右。我紧紧抱着你，只是为了避免你被别人挤着，即使是北京的秋天，依然汗流浃背。而你对于广场上载歌载舞的喜庆气氛完全无动于衷，唯一执着的，是千方百计想去抓那些彩色气球。好不容易伴着人流挤上天安门城楼，你已沉沉睡去，怎么也叫不醒。

等我们狼狈地从北京逃回来，每个晚上，你却养成了一个习惯，一定要在新闻联播开始之前守着电视。只要看到天安门广场的镜头，你就会大声提醒爸爸或妈妈：“看，天安门广场！”语气中充满自豪！我才发现，在不经意间，它已经成为了你永恒的记忆，而这，应该也就是旅行的意义吧！

三岁，你上了幼儿园。在老师的熏陶下，你迷上了听故事，一套国外的童话绘本《嘟嘟和巴豆》，没几个晚上就讲完了，但你还缠着要听。我于是在每晚的困意重重之间，大致循着《弟子规》、《幼学琼林》里那些教义，开始胡编。主角还是选择了嘟嘟和巴豆，嘟嘟是按着教义做的，是我希望的正面角色，而巴豆喜欢捣乱，是反面教材。故事的结局，当然是嘟嘟得表扬，巴豆被批评。这样的胡编，居然持续了将近一年。

有一次，妈妈在旁边听了我编的故事，很不以为然。她说，我可不希望朵朵是个像嘟嘟一样老实的孩子，那在社会上还不是任人欺负吗？其实，我何尝不知道，如果全部按照《弟子规》的那一套，把你塑造成一个忠诚、守信、孝悌、守规矩的孩子，放到现今的社会上，你也许会吃亏。但我始终希望，那些我们的祖先经历几千年沉淀下来的美德，能在你的一生中生根、发芽、茁壮成长。也许，如果每个人都按照幼儿园里学会的规矩来生活，这个世界要单纯得多，也美好得多。

你四岁时，我终于让步，在铺天盖地的兴趣班中，给你选报了第一个、也是最高大上的：钢琴。倒不是我多希望你能成为音乐家，而是因为我一直想告诉你：这个世界可以是由色彩构成的，也可以是由音符构成的，我希望你多掌握一种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。

其实还有我一直深藏在心里的故事：我小的时候，只要有机会，就去县城百货大楼。那里陈列着一把小提琴，我曾经像小音乐家杨科那样虔诚地向往着它，但99元的价格对于我的家不啻是天文数字。后来，这事被爷爷知道了，在我9岁生日时，送我一支自己做的竹笛。从那略为单调的声音开始，我进入一个美妙的世界。

你学钢琴，我从不逼你。但是，随着你从单个的音符开始到能弹简单曲调，到把莫扎特的《小奏鸣曲》弹得像模像样，我发现，音乐也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。因为压力太大，因为节奏太快，被我忽略许久的那个世界，其实一直在那里，而且依然那么美妙！

五岁时，你逐渐养成看书的习惯。你是那么地喜欢那本《小房子》，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。有一次，我逗你说，你能把这故事念一遍给我听吗？你毫不迟疑地用稚嫩的童音开始：“很久以前，在城外很远的乡下，有一座小房子……”一本四十多页的书，你居然一字不差把它全部念完了。说实在的，我直到现在也没有搞明白你是念完的还是背完的，但在惊讶之余，我也相信，一个殿堂正在为你打开。

六岁，你上小学了。开学前一天，我特意从外地飞回来。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早上，去学校的小径上绿意依然葱茏，而路旁的柑桔树上已挂满微黄的果实。我牵着你小小的手，走在一群家长和孩子之间，内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。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：“你喜欢上小学吗？”为了离你上学的地方近一点，我们举家西迁。我担心，告别了熟悉的幼儿园，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，你会适应吗？

你却全然没有意识到，快乐得像只小燕子。当我看着你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一群孩子当中，我承认，那一刻，我的眼眶微微润湿。我赶紧掏出手机把你的背影拍了下来。而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，在就要拐过房角的时候，你忽然回过头来，冲着我挥挥手，笑容灿烂。那情景，太像二十多年前，我上学的第一天，我背着小书包走了很远，回头看，母亲还站在村边的那棵大树下。

七岁，你的生活中多了两个对于所有学生都如噩梦的字：考试。第一次期末考试，成绩不太理想，老师给前几名奖了笔记本。我问你有何感想，你撇撇嘴：“让妈妈给我买个同样的笔记本不就得了！”我为你的淡定大惊失色，接下来的一个寒假里，苦口婆心给你灌输考试和成绩的重要性。我的灌输显然起到了效果。第二次期末考试前一天，你偷偷跟妈妈说：“妈妈，我好紧张！”而且，一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你还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！

那次的考试，考得很好。但是，那个假期，我想了很多。作为一名老师，我很难说清楚我对于考试的感情。没有考试，我不可能从那个小山村走出来。但是，考试真的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吗？或者说我真的希望那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吗？

进入八岁，你的性别意识渐浓，换衣服要躲着我，洗澡时更是强调绝对不许看。看着你跟妈妈的那些小亲密，让我时常会生出一些小小的忌妒。

这一年，一个叫《爸爸去哪儿》的节目风靡全国，你也不例外，一集不落。没想到，现实版的《爸爸去哪儿》很快上演。这个暑假，妈妈因为要上班没法请假，我于是有了个大胆的想法，我带你出去玩一次吧。妈妈一万个不放心，《路上须知》写了三大页A4纸。

我们俩拎着一个小行李箱就出发了。你的干爸也带着他的女儿加入行程。两个很少管过女儿的爸爸，居然互相鼓励着走完了几千里。一路上，我们都恍然大悟，在你们的人生里面，我们实在付出太少。比如，我根本不知道你早上洗漱，要用什么牌子的儿童牙膏；晚上喝的牛奶，必须用凉开水冲泡。每次要做一件有关你的事，我会主动谄笑着问你：“妈妈是怎么做的？”

而让我最受宠若惊的是，晚上，你主动钻到我怀里，要我陪你睡觉（我当然知道，那主要是因为妈妈不在身边的缘故）。每个晚上，当我抱着你，说着今天看过的风景，看着你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，我感到莫大的幸福。我想起我的一位作家朋友的调侃：“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别人的老婆抱在自己的膝盖上。”嗯，他生的也是女儿。

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，你九岁了。对于别人，这些琐琐碎碎的事，仿佛一地鸡毛。对我，这却是一生最宝贵的财富。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，我回头看了看这些年你的照片。让我感到惶恐的是，很多的细节，我已经想不起来。像那首歌唱的：时间都去哪儿了？但我唯一准确知道的是，你正在一天天地长大。

我时常跟你妈妈开玩笑：也不知道哪个地方，有个臭小子正在无声无息地长大，忽然有一天就会跳将出来，将你掳走。正如诗人傅天琳的名作：“如果有一天你梦中不再呼唤妈妈，而呼唤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名字。啊，那是妈妈的期待妈妈的期待，妈妈的期待是惊喜与忧伤。”（作者 陈小前）